《起风了》:在静止中飞行

by TWY


《起风了》伟大的开场以一次坠落开始,一种流动产生的眩晕冲击着我们,以此重返希区柯克《迷魂记》开场的梦幻——两部影片各自用坠落作了它们的总结性预言。看似偏离了其擅长的奇幻题材,宫崎骏作品中那些典型的奇想又一次得到了满足,但在这一短暂的梦境后,影片却毅然选择了抛弃了奇想式的情境,因为饱受路易斯·卡罗影响的宫崎骏深谙“爱丽丝坠入兔子洞”的无限含义。只需有飞行,这便成了本片中唯一的奇想,不需要别的。飞行,与承载它,吞噬它的天空与土地。这个片段的天才之处在于我们意识不到梦境的存在,我们将屋檐上飞鸟般展翅的飞行器视为理所当然,随着年少的堀越二郎跳入飞机中启动引擎(声音:“呼哧呼哧”,我们稍后再回过来说它),面向着翠绿又光芒四射的天空起飞,突然间,阴影褪去后露出鲜艳的绿地,这便是电影流动性的宣言书。随后,巨大的十字军飞行器挟着那些咕嘟作响的小炸弹悬在空中,猛烈的冲击波让我们的小飞行员坠向了地面。这时出现了一个镜头,我们看到二郎和飞行器的碎片一同像是悬空在大气中一样,悬空在这时间中——静止、悬置,这属于动画、属于移动影像最原初的诅咒。

动画,属于电影人的一个梦,它只存在于纸面,和翻阅时那从十几张到24张不等速度的幻觉,它忽闪忽闪的,无法被拍摄,但流动的可能性存在于这种对虚假运动的执念中,甚至可以说,来自于要从一个静止的画面中提取出运动幻觉的欲望。因此宫崎骏总能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将镜头上升到天空中,看到直射的太阳,似乎是一种证明,想要看到一种最纯净的放映,最被提纯的光。宫崎骏一直向往天空,他穷尽一生都在画笔下刻画天空的模样,他痴迷于云朵的样子,那些形状与色块。自然在告诉他什么——那些蓝和绿,光线与雨水。影片就如主角从嘴中拔出的那根流线型的鳗鱼刺一般优雅流动;不再在影片中设计各种疯狂的粘稠巨兽,宫崎骏继续从动物与自然中寻找奇迹。对于这位作者来说,一片绿野只是一片绿野,大树就是大树。不论是自然天象还是再奇思妙想的怪物,作者的表达永远是坚定的,从来没有隐喻,画笔下的就是那些事物的状态:一个女孩、一只受伤的大野猪、一只大猫头鹰、一群虫虫…… 一阵风令草地摇曳。

但你可能要问,所以巨兽都消失了吗?不,巨兽当然还存在!只有这样,一场地震才能以影史前所未有的方式冲击在我们眼前,纯粹的力震荡着画面,难道不比任何野兽的力更加可怖吗?火焰与烟雾也是如此,巨大的机械也是如此。不要忘记声音,那些人声配音而成的效果,那些醇厚的低音在银幕后的蠢蠢欲动,那些“引擎”张牙舞爪地呐喊着。我惊诧于宫崎骏的这种源自人工的智慧,他大肆暴露出整部影片的声场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,多么纯粹的生成!正如那些美丽的机器,宫崎骏制作美丽的声与画,但透过人声,他尖锐地指出一切的不纯性,告诉我们这都是一次飞行模拟,是一次稚气未脱的实验,既是童话般的,但毫无疑问又有着对现实的忠诚:那种孩童时期拿着模型飞机在房间里跑动,嘟着嘴模仿着引擎声的影像被描绘了出来。

为什么要飞行?这不仅仅是宫崎骏想要讲述“零式战斗机”的发明这件事这么简单,这一直到影片结尾才会现身点题。宫崎一辈子都在刻画飞行。或许问题应该是:什么是一个宫崎骏式的动作,宫崎骏式的运动?那便是传递,赠予的动作。其动画作品中几个最伟大的段落均源自这种传递与赠予:《风之谷》中带回一只受伤的幼虫;《龙猫》中给父亲带去一把雨伞,或是送给妈妈一颗玉米;显然,《魔女宅急便》中女巫小快递员的整个情境也均启发于此;例子还有许多,一种托尔金式的执念——要把一件东西带去一个地方,或依靠行走,或依靠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——从一把扫帚到一部猫咪形态的公交车,当然还有飞机。《起风了》中的意大利匠人将飞机比喻为美丽的梦,意思便是指这梦携带着什么,“携带”——也就是运动的意义:要把一些东西传达到什么人手里,跨越一些天空和土地。二郎的纸飞机盘旋俯冲向地面,又优雅地反转回去飞向对面的女主角后方;一把遮阳伞飞跃在银幕前,被男主角狠狠地用力抓住,女主角答曰:“抓得好!”《起风了》正是关于从疯狂的动力中去捕获到什么。只有宫崎骏这样的和平主义者能刻画这样的传递。

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飞机又意味着什么呢?“被天空吞噬。” 一群小飞机在画面中逐渐变小,消失在云层中,它来到的彼岸正是历史,它传递的正也是历史的回音。“希特勒的政府”,二郎可以非常明确地对坐在对面的德国人说出这个名字,紧接着,德国人又说出“纳粹”一词,似乎这两个名字等同于二战之于德国;宫崎骏绕道而行,似乎想说:但对于日本来说有这样的名字吗?可能一时半会儿想不到,但反过来,确实有受难的国家与城市的名字:一个角色一连串地报出日本将要用自己改造的轰炸机攻打的对象,但正如德国人引用的托马斯·曼,“来到这里令人容易忘记”,而在报出这一串城市的名字后,遗忘似乎已经生效了,谁要为日本负责?有这么一个名字可以代表它吗?这是宫崎骏选择留出空白的地方。“日本男孩… 日本男孩”,梦中的意大利人这么喊着主角…… 留给风和土地来解答这个问题吧。

在影片最后,在一连串炫目的平行叙事后,一个奇迹般的镜头:二郎突然听到了什么,他转过头去,切到一个中远景,“镜头”从主角打造的梦想战机上摇开,选择去记录一片绿野。随着它,声音突然凝固下来,音效和配乐消失,我们只听到一阵风声。但这个声音跟全片之前的一切声音都不太一样——它不是人工的,它仅仅是一阵风,被录音机录制下的风声,没有别的。这个画面也令人惊奇,因为它本身几乎没有运动,仅有几片云彩飘着。但这阵“风起”,正是宫崎骏埋藏了整部电影的最大秘密,一个打破动画中“静止诅咒”的武器,是天空与土地、摇镜与声音交叉组成的沉默抵抗。这阵奇迹般的风,让我穿越到了让-马里·施特劳布和达尼埃尔·于伊耶的影片《太早,太迟》中同样奇迹般的一镜:同样是一个静止的摄影机,拍摄着法国南部乡下的一片田野,镜头缓缓地摇着,但突然,一阵风出现了,我们看到草地开始摇曳,摄影机似乎也像感知到了什么一样,停止了往一个方向的运动,而是转了回去去追寻风。法国影评人塞尔日·达内在他的评论文章中这么写道:“耳朵在看。”

正如一次与施特劳布夫妇交相辉映的回响一样,宫崎骏用一阵纯正的风,让动画生成了应只属于电影的“自动性”:是那阵风产生了“摇镜”(最起码要这么相信),一种即兴的,无可复制的意外,或许是其职业生涯中最轻盈的一幅画面。二郎追寻着一种轻盈,他对轻盈总是有一种惊叹(“啊,太美了!”),宫崎也是如此,将轻盈作为毕生追求的目标——在静止中提取出运动。但它也是不可逆转的单行道,因为达到它后便无法控制,会有着坠落的危险:为了抓住纸飞机,二郎险些从空中坠到地上。即便能从历史的洪流中脱身,但他也无法阻挡轻盈的战机卷走他的感情与国家,但宫崎骏正是透过了这种轻盈的悲剧性,创作了他自己最灵巧同时沉重的作品,因为抓不住的风卷起的是无法改变的历史。

Leave a comment

“it’s pretty clever to find a messenger like that…”